贵州在脱贫攻坚战中专项治理早婚早育阻断“贫困循环”
“山凤凰”关爱基金资助管理单位人员与洪州镇吝洞村在校大学生交流。受访者供图
在一些边远少数民族地区,受传统观念和现实环境影响,重男轻女、早婚早育等陋习仍难革除,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抢婚的习俗。很多正值花季的少女,本该拥有绚烂多彩的校园生活,却在贫困和偏见中放弃学业,早早嫁人生育,“花季妈妈”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现象。
如何保障这些贫困女孩接受教育的权利,走出看得见的“贫困循环”,需要社会各方力量共同发力,专项治理早婚早育、加大控辍保学力度,切实把知识改变命运的观念,传递到大山深处的每一个村寨里。
令人惋惜的“花季妈妈”
走在大学校园里,20岁的瑶族女孩吴美美轻松自信,充满青春气息。
去年,作为全乡第一个女大学生,她颠覆了家乡人的传统观念,也开启了人生崭新的一页。对吴美美来说,朝气蓬勃的大学校园与偏远闭塞的家乡,仿佛就是“两个世界”。
在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雷洞瑶族水族乡戏劳村,女孩子的年龄成了一个“谜题”。
“我2000年出生,身份证上写的是1997年。”出生在这个少数民族村寨的吴美美说,为了方便提早结婚,村里女孩在上户口时,普遍会被父母多写3至5岁。
吴美美小学才毕业,家里已开始考虑给她找婆家了,上初二时就有人上门提亲了。吴美美告诉记者,村里的女孩子最多读到初中,身边有不少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出嫁了,大多数都不办结婚证,自家人办顿酒、吃餐饭就算成家了。
“有个邻家女孩比我还小两岁,现在孩子都一岁多了。还有一个女孩大我两岁,学习成绩也不错,但父母不让读,初中还没毕业就嫁人了。”最刺痛吴美美的并不是自己无能为力,而是“全村人都不支持女孩读书”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。
看到同村的吴美美走进大学,瑶族女孩吴信梅满心羡慕与憧憬。“自己还是个孩子,不想嫁人,更不想早早地带个小孩。”“我一直很想读书,也特别羡慕读书的人,羡慕她们的生活。”她不无感慨地说,外面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,可村寨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,女孩们的婚姻大多仍然被父母包办。
吴信梅在家里排行老大,印象中妈妈又生过4个妹妹后,才生了小自己10岁的弟弟。“其他几个妹妹出生后,都不知道去哪儿了,爸妈从没再提起过她们,可能被他们‘送人’了吧!”她回忆道。
去年,学习成绩不错的吴信梅,幸运地考上了县城的高中。入学那天,第一次来县城的她,不禁感叹“县城真大啊”。因为今年疫情蔓延,学校寒假延长,一些同为瑶族的男孩跟着父母来到吴信梅家提亲,其中还有她亲姑姑家的表哥。
“女孩不外嫁是我们这里的风俗,嫁个本村亲戚很正常。”面对记者诧异的神情,村里一位16岁的侗族女孩不以为然地说。有媒体报道,在一些偏远少数民族村落,十五六岁的女孩嫁给本族男子,在过去甚至是一种不成文的传统。
17岁的瑶族女孩覃晨碧特别怕“提亲”,这两年戏劳村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,差不多都结婚了,唯独她自己还不甘心。初中毕业后,她没有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准备婚嫁,而是自己报考了职高护理专业。“三年后毕业了,我就去乡里的卫生院工作。”覃晨碧说。
黎平县东西部协作对口帮扶办公室副主任马林在基层走访中发现,随着年级升高,男女学生比例差距急速拉大。比如双江镇高求村,男女生比例小学为1.2:1,初中为2:1,到高中就成了13:1,村里没出过女大学生,只有一个女孩在读高中,考上大学的男孩却有9个。
长期从事未成年人保护的贵州省政协委员陈会琪,曾以贵州东部少数民族较为聚集的某县为样本,调查结果显示:截至2019年11月,该县登记10—19周岁妇女20937名,早婚人数2222人,早婚率为11.47%,其中14周岁以下的有73人。
“很多家长看到自己孩子成绩一般,就让其放弃读书,带他们外出打工,或早早嫁娶成家。”一位在贵州支教多年的东部地区教师,对当地早婚早育问题深感忧虑。县医院一位领导告诉他,曾接诊过一个16岁女孩,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要为肚子里发育不良的第三个孩子做手术。由于没有人在手术单上签字,医院也没法为她手术。
“一些家长认为尤其是女孩子,读不读书无所谓,识几个字就行。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宽裕,女孩早点嫁人,不仅能给家里减轻负担,还能拿一笔彩礼钱。”这位教师说。
看得见的“贫困循环”
在贵州近些年脱贫攻坚中,很多偏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学校修葺一新,教育条件显著提升,但当地固有的早婚早育的婚俗观念,加之优生优育政策宣讲不到位,给控辍保学工作带来很大难度。
以毕节市部分村寨为例,生孩子“三个五个是常态、七个八个不见怪”,年纪轻轻已是几个孩子的妈妈,越穷越生、越生越穷,文盲或半文盲较多。那些早婚早育的女孩,只能眼睁睁陷入看得见的“贫困循环”。
吴信梅的妈妈没读过书,爸爸也只读了小学三年级。在她看来,妈妈和爸爸就是“前车之鉴”,早早结婚生子,十分辛苦地谋生。为了供养她和弟弟,父母在广西做伐木工人多年。
去年暑假,吴信梅第一次出远门,跟着父母去广西打工。顶着烈日苦干一天,算下来也只能挣100多元。为了多帮帮父母,她硬着头皮跟着干了20多天。“实在太累了。”吴信梅实在坚持不下去,哭着跑回了家。
父母这样艰辛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头,吴信梅不想重复这样的人生。“只有读书,才能改变命运,有更多人生选择的权利”,吴信梅对自己未来的期许是,“找一份能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工作,找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伴侣。”
吴美美的母亲出嫁时才17岁,身份证却显示她已经27岁了。“妈妈实际是1974年出生,户口本上是1964年。”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吴美美,记忆中自己很小的时候,父母一直在外地打工。
据部分受访者回忆,在那个年代,村里的孕妇生孩子都是在家里,小孩出生并没有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明,晚几年上户口很普遍,常常是父母报哪一年就写成哪一年。
“当地有许多农村家庭,因父母外出打工,孩子由隔代亲属监护。这些年龄较大、文化水平较低的祖父辈老人,早期的教育启蒙仅限于教孩子认几个字、数几个数。”浙江杭州学军中学原校长、贵州台江县民族中学校长陈立群说,等到孩子进入青春期,叛逆的性格需要引导、敏感的心理渴望抚慰,易入歧路的品德亟待纠正,这些留守老人就更无能为力了。
同时,依靠农村早婚早育风俗缔结的婚姻家庭关系极度不稳定,社会不和谐因素增加。戏劳村16岁的侗族女孩王燕告诉记者,她身边有些20岁出头的女孩已经离婚,还带着孩子,有的甚至又开始了第二段婚姻。
“如果下跪管用,我愿意跪下来求他们不要辍学。”黎平县雷洞乡一名干部无奈地说,由于地处边远和长期封闭,瑶族、水族聚居区有不少深度贫困村,一些少数民族孩子听不懂汉话,厌学情绪严重,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,“哪个村出现辍学,学校老师、村干部、包片指挥长、网格员都要想办法做工作,哪怕跑到广东、浙江也要把他们接回来。”
长期研究女性问题的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教授祝平燕认为,贫困地区孩子本身发育迟缓,未发育成熟的女性过早生育,胎儿患病和死亡概率很高,给社会带来隐性负担,造成一些已脱贫的农村家庭返贫,也阻碍社会的法治进程。
今天的女生就是未来的母亲,她们失去了受教育机会,下一代也必然受到影响。改变一个女孩的命运,无异于创造一个家庭的未来。
如今,早婚早育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。2019年底,贵州省黔东南州法院、检察院、公安局、司法局联合出台规定,依法惩治早婚早育、抢婚、不送子女入学等违法行为,涉及早婚早育、未满十八周岁未成年人辍学等相关违法行为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。
2020年1月15日,“加强控辍保学动态管理,开展早婚早育专项治理,确保贫困家庭孩子上学‘一个都不能少’”,作为打赢脱贫攻坚战的“硬骨头”,被写进了贵州省《政府工作报告》。
飞出大山的“山凤凰”
2019年,杭州市下城区在黎平县开展东西部扶贫协作时,针对边远少数民族村寨存在的早婚早育现象,决定启动实施“山凤凰”关爱女孩公益项目。
黎平县委常委、副县长周国江说,“山凤凰”公益项目的目的就是帮助山区特殊困难家庭女孩圆读书梦,通过知识改变命运,阻断贫困代际传递,让山窝里飞出“金凤凰”。
黎平县通过数据摸排,选择女生辍学失学率相对较高的贫困村为重点,开展实地走访调研,最终确定6个乡镇12个村为首批“山凤凰”关爱女生计划的受助范围——对初中应届毕业、考入高中、高中毕业、考入大学的女生,在落实教育扶贫政策的基础上,分别给予3000元、5000元、5000元、8000元的一次性奖励。
“要让村里人知道,女孩读书好,比出嫁更风光。”中、高考结束一开榜,县、乡、村帮扶干部以敲锣打鼓吹笙的方式,闹出最大的动静,将奖金送至受助女生家里,让家长充分共享女儿读书上学带给家庭、家族的荣誉感,引导村民认识到女孩受教育的重要性。
2019年8月,首批助学金共发放16.7万元,资助了29名女生。吴美美、吴信梅、王燕等成为首批“山凤凰”项目受助人。刚刚考入黎平一中的王燕在全村人注目下,接过5000元助学金,这一刻她泣不成声:“这一天我们女孩子成了主角,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。”
目前就读于贵州一所师范学院的吴美美,是在全村敲锣吹笙的祝福声中收到的奖学金。她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写道:“那天,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,读书是那么的自豪与骄傲。平日里,生活压力很大、笑容很少的父母,脸上也洋溢起了欣慰的笑容。我一定要特别努力,才能对得起那特别的一天。”
“经济上直接的奖励,既能切实解决山区女孩学费、生活费难题,又让女生家长直观感受到‘知识就是金钱’‘女孩读书有用’。”周国江说。
“对女孩的扶持,不仅改善了她们的境遇,也正在改变家长和村民的观念。”戏劳村驻村第一书记唐定海说,在贫困少数民族村寨不断上演“山窝里飞出金凤凰”的生动故事,强烈冲击着贫困少数民族村寨“女生读书无用论”的守旧观念,也正在铲除滋生“不重视女生教育”这一观念的“土壤”。
一些专家认为,治理早婚早育,关爱贫困女孩,不仅需要“山凤凰”公益行动,还需要社会各界共同发力,同时加大法律宣传和制度约束。陈立群认为,村、社区应加强摸底,及时掌握本地义务教育阶段女生的情况,对早婚行为要出面干预,并纳入村规民约自治范围,健全地方法规,对早婚早育未成年人的父母适当惩戒。地方妇联、团委和志愿组织、公益组织应加强合作,帮助这些女孩。
“政府应帮助有意愿的女性多接受教育,让更多‘山凤凰’飞出去,初中毕业后实在不愿意读书的,应通过职业教育、农技人员培训等方式,帮她们掌握一技之长。”祝平燕认为,将扶智与扶贫结合起来,在早婚早育现象严重的地区,通过校园讲座等方式扩大《婚姻法》宣传,提高青少年对早婚早育危害性的认识,通过培训乡贤、寨老、村干部等方式,逐步引导群众改变落后习俗。(部分受访者为化名)(记者王丽、李惊亚、刘智强)